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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多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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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多明亮

“就因為我的喜好,你就要幫我?”江匪淺忍不住笑了:“你的胸懷真是比東海還要廣闊。”

“我沒開玩笑,你每隔一段時間——你們管這個叫‘一年’是吧——每隔一年你就要回去一次,他們不知道你幹什麽,但是我知道,你回去看一個人,你想陪著那個人,盡管我不知道他是是誰,但我能感覺到他對你來說很重要,我不相信你會舍棄和他在一起的機會來永遠為左土做事情。”

“盡管不相信吧,我已經這麽做了。”江匪淺的面色陰暗下去,但是在黑暗中並不明顯。他說:“我從選擇救你們的時候,就已經選擇了和後土分離,我回去,不過是我心中有虧欠,要用這種沒意思的方式彌補,我知道自己不能為後土做什麽,但是我不甘心連表示都不表示。”

“此言差矣,”智者說:“事實並不像是你所說的,你什麽也不能為後土做,事實上,你雖然不說,但是我知道,你在左土就是為了後土——沒必要露出這種表情,你在左土正是為了監督我們,不讓我們侵犯後土。別覺得這會冒犯我們,但凡聰明點的人都應該知道,你這樣做遏制的只是那些野心家,和我們大部分人沒什麽關系。當時你為了我們這些沒有進犯的人就肯出手幫助左土,等你到了同樣的境遇中,我們為什麽不能理解你呢?”

江匪淺楞住了,他懷疑自己的耳朵,也不敢相信自己的運氣:左土的千萬人中,他怎麽就偏偏碰到了如此睿智的一個?

智者猜中了他的心思,道:“你想知道我為什麽明白這個道理?只能說你的運氣很好。當然,我們的運氣也很好,從你出手幫助我們的時候我們就應該意識到這一點。你當初這麽做的時候,是不是會有些後悔的?現在呢?現在還後悔嗎?”

江匪淺沒法回答,某些情緒在他的胸口醞釀,翻騰,就快要掙脫束縛飛出來了。終於,他說:“我感謝你明白這些,但是,無論我心念如何,都回不去了,我身上的川納,除了左土,沒地方能容納我。至於運氣,我的運氣真是太好了,說不定整個的世界之所以能運行,每個人之所以能為繼,都只因為那一點運氣吧?”

江匪淺最後笑了笑:“讓我們看看半死生人吧。”

“你確定看到的是他們?”伊洩心半信半疑,但是陸羽蒼白的臉色終於打消了他的懷疑。伊洩心說:“他為什麽不和咱們一起來?”

陸羽環顧四周,一群工垂人自顧自地在火焰旁邊跳舞,也有一些人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伊洩心,像是怕他突然對他們施加什麽咒語。陸羽:“從今往後,江匪淺恐怕都無法和咱們一道了。”

“為什麽?難道他成了左土之王,就把後土的一切都拋在腦後了?”

陸羽回想起江匪淺方才的樣子,只能苦笑,他不知道江匪淺的冷若冰霜後面是真的心死,還是仍有什麽秘密。

伊洩心仍然問個不休:“江匪淺有沒有說為什麽啊?不會只是因為他現在的地位比較尊貴吧?我可不認為當左土之王有什麽尊貴的,那裏真沒意思。哦對了,你不是見到老神師了嗎?他們怎麽樣?要做什……“陸羽趕緊揮手打斷了伊洩心,無奈道:”你的問題實在太多了。你知道記住:今後我們的行動中不會再有江匪淺了,這就夠了。”

“但是我們來的目的中就有江匪淺啊。”伊洩心急道:“你怎麽這就把他丟在一邊了?”

“江匪淺不要我們把他當作拯救的目標,他很好,好得不得了,至少他自己是這麽說的,對於這樣的人,我們有什麽辦法?”陸羽生氣,叫嚷了幾句,但是喊完之後,看著伊洩心悵然的面孔,他又覺得心中空落落的:“是啊,我也希望這一切是假的,江匪淺只是因為有不可言說的隱情,所以才暫時欺騙了我們。”

“江匪淺說的是不是真的,我們怎麽知道?”伊洩心雖然是在問,但是他的眼睛中閃亮著,一看就是有了主意。

陸羽苦笑:“你既然已經決定,何必問我?”

“我和林砧不同,他是個獨斷專行的將軍,我卻不是,我在行動之前需要聽取同伴的意見。”他朝陸羽歪歪頭:“你看如何?”

“想要幫助江匪淺,先要解決他的後顧之憂,我們要將林砧救回來。”陸羽說這話的時候,眼睛始終沒離開頭頂黑壓壓的巨樹,大樹在火光中影影綽綽,像是迷途的巨人,如果不是他們對這棵樹心生親近,估計早就不寒而栗了。

“這就是說大話了,你也說了,江匪淺在這裏苦守了這麽多年林砧都沒回來,我們又能做什麽?”

陸羽並不為伊洩心的話所動,他反駁道:“江匪淺身懷川納之力,這東西和林砧本來就相互排斥,你對我講過,之前你們在一起冒險的時候,林砧總因為江匪淺的川納之力而受傷,但是二人卻並未察覺,你也是之後才想明白。那麽現在,事情不還是這個道理嗎?江匪淺雖然守護了林砧很多年,但是他每次來並非帶來解藥,而恰恰是帶來了林砧不喜歡的壓迫,這樣的情況下,林砧怎麽會在他到來的時候好轉?但我們卻不同,可以一試。”

“恐怕在我們有所行動之前,要和他們解釋一下事情的原委了。”伊洩心看著慢慢圍過來的工垂人,歪了歪嘴。

重明從沒見過這麽多慘白的人,眼見工垂人停止了舞蹈,從四面八方圍過來,他想要硬氣一點,雙腿卻不爭氣地發抖。伊洩心橫眉立目:“是你們讓我們進來的,現在你們要做什麽?”

“我們只是想知道,你們究竟能不能幫助到神樹。”走在最前面的人說。

“我們正在想辦法,稍安勿躁。”

“這麽多年,我們想盡辦法采集暮光滋養神樹,只盼望有一天神樹能夠活轉,但是努力了這麽多年,都是徒勞。”

伊洩心心下不忍:“誰說的?只是時候未到罷了。”

陸羽倒是好奇:“你們如何滋養神樹的?”

伊洩心在一邊悄悄拉拉他的袖子,陸羽側眼睛看他,伊洩心輕聲道:“秘儀罷了,不能起什麽作用。”陸羽不由失望。

果然,方才那人一臉痛惜地講述了工垂人對神樹進行的種種大型祭祀活動,其過程之覆雜,讓常年主持祭祀的陸羽也雲裏霧裏。這人好容易講完了祭祀,感嘆道:“曾經,後土上那麽多神跡,每一處都是造化神的遺存,這些遺跡救過很多神師,為什麽現在他們不能來拯救神樹呢?我們要怎麽祈禱,他們才肯施以援手呢?”

這話讓伊洩心和陸羽沈默。

大分離的時候,山鬼和海蜃變成穹窿,幫助後土人阻擋了黑騎士,但在那之後,山鬼的力量似乎是耗盡了,在東方人遷移出穹窿之後,穹窿之上的樹木枯萎,整個穹頂化為泥土落下,在原地形成一座山包,其上慢慢長出鐵綠色的樹木,青翠得不真實,很少有人敢進去。

而海蜃則忠實地履行了對江匪淺的承諾,帶著西方人離開了主要的陸地,在東海上生活。和大陸相比,東海上陸地雖然小了點,且風大,但土地肥沃,氣候溫和,很適宜居住,西方人一旦適應了溫暖的氣候,就過得很舒服了。

在觀先生和伊洩心的主持之下,無數的神道被檢點,一張記載著各種神道的圖被繪制出來,上面清晰地顯示著哪一條神道可以走人,哪一條走人必死無疑。

可惜的是,通往神山的神道像是一個被擊中心臟而死的人的心脈,寸寸斷裂,神山向這個世界徹底關上了他的大門,再也不想對任何人施以援手。

高崖上的長明燈隨天母山的崩潰而消失;留在舫的神燈在黑騎士來臨的時候全部熄滅,燈托在混亂中不知被扔到了何處,伊洩心花了很大心思也沒找到,他認為很有可能是被見錢眼開的人當作寶貝撿走了。他沒有堅持找下去:就算是找到了,又有什麽用呢?燈已經熄滅了,這一頁被翻過去了。

神跡,還有什麽神跡?

他們偶爾想起呼紇吉,這頭老狼既然已經活了很多年,自然不會在這十三年中死去,但是他即便是活著,也沒人見過。按照伊洩心的說法,呼紇吉在這段歷史中已經扮演過了一個角色,是時候退場了——你無法要求每個人物都長期存在,就好比不是每個熟人都會陪伴你的一生。

伊洩心終於道:“神跡,沒有神跡了。這不正是末代老神師的希望嗎?一切神跡消失無蹤,後土的存亡依靠族人自己?”

“是啊,這正是老神師希望的。”陸羽喃喃表示讚同,他回想老神師離去的背影,覺得諷刺。

“那個,還有神跡呢……”一個怯懦的聲音響起來,是重明。他像是學堂上準備回答夫子的問題的學生,帶著微微的惶恐,但是眼神中透露出的卻是躍躍欲試的興奮。

伊洩心很驚訝:“還有什麽神跡?”

“彌歷神師,他是峙桑君的師父,他怎麽會不管峙桑君呢?”

伊洩心和陸羽對視一眼,想:自己怎麽忽視了這位神師!

其實,這並不是他們兩個人的錯,估計也只有重明這個故事聽多了的孩子還能想起來這位神師。魏從容和玉孤臺雖然被稱為末代的神師,但其實彌歷才是最後一代,只不過他這一代只有他一個人,且老神師已經嚴禁他在對後土的事情有任何幹涉,因此彌歷的存在感簡直不能更低了。

土地分離鬧得驚天動地,連神女都參與其中,彌歷身為一個在世的神師,竟然始終沒有露面,雖然在情理之中,但是總歸叫人疑惑。分離之後,東西方的部族各安其位,隱化的神師和神女陸續離開後土,去往大千世界,但在這整個的過程中,彌歷神師依舊沒有露面。

到這時候,大家一般的觀點就是:彌歷已經隱化,和他的師父們去往大千世界了,至於為什麽大家沒看見——誰說神師的離去必然會叫人看見了?

但是話又說回來,按照眼見為實的原則,加上對以訛傳訛的魔力的認識,誰也不應該輕易相信彌歷真的走了,這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神師很有可能現在就在某個角落裏看著大家呢。

所以當重明說出這個名字,伊洩心和陸羽只覺得自己被狠狠提醒了,伊洩心跳起來:“對啊,彌歷山君,他在哪裏?”

工垂人給出的答案和絕大多數後土人的想法一樣:“他早就走了,去大千世界了。”

“你怎麽保證?這不過是訛傳。”伊洩心很是興奮:“彌歷是林砧的師父,我們只需要找到他……”

“伊,事情沒那麽簡單。“陸羽比他沈著:“怎麽找?你知道嗎?需要多久?這些要等我們回去再計劃。來一次,只能解決一次的問題,我們先確定自己的力量沒法子救林砧,這樣之後我們再去找彌歷山君。”

甚至在他說話的時候,伊洩心的思路也已經跳躍在尋找彌歷的路上了,他也不知道有沒有聽見陸羽之後的話,就滿口答應。

陸羽無奈,但目前,他還有一件和救林砧同樣重要的事情。他問那工垂人:“你們還要留在這裏嗎?”

工垂人瞪他,好像在看著什麽怪獸;陸羽耐著性子道:“分離已經過去這麽多年,東西方的人都已經在新的家園定居,你們呢?還要守在這裏嗎?”

“神樹不能活轉,我們就不走。”

“如果我們將神樹救活,你們就會去東方,是嗎?”

“這關你什麽事?你又不是神師。”

陸羽笑了:“真的神師才不會管這種事情,我只是在替東方的同胞們問你。”

工垂人想了想,問:“你覺得我們去了東方,東方的人會高興嗎?”

陸羽楞住了。

“我們去了,他們只會嫌棄我們占據他們的地方。是的,地方充沛,但是野心是不死的,他會讓人將寬闊的地方看作狹窄的縫隙,將廣闊的天地視為囹圄,每個人都不滿足,我們人單勢孤,沒法勝過他們,最後落敗,現場可不太好。這麽多年了,我們都在這裏生活,荒原困苦,但是我們已經習慣了,我們的心智已經不能和東方那群養尊處優的人一爭高下了。他們那在舒適的生活中浸泡著的腦子會不停地想怎麽擴張,怎麽陷人於死地,我們可沒時間想那些,所以你猜猜,我們去了的結果是什麽?”

陸羽沈默了,這是他絕沒想到過的答案,他懷著一顆廣闊的胸懷,希望後土所有的人都好,卻不曾想,他的一廂情願竟會受到現實如此之大的阻礙。

工垂人似乎已經將這個問題拋擲腦後,他們都是聰敏而有洞見的人,沒有一個不明白這件事情的本質,但是大家都將這個問題放在一邊,似乎打定主意不去思考明天的事情,而僅僅專註於現在這個時刻。

工垂人道:“你們大可不必替我們發愁,後土這麽大,我們在這裏很是安好。你希望我們東去,但是我們東去之後的生活你又不會負責,我們遇到困難又得不到你的幫助,你有一顆熱心,我們心領了,但事實上,我們做不到。”

工垂人單方面宣告了這番對話的結束,陸羽被卡在對話中,忽然間充滿了無力感:一直以來,他都是周說一不二的神職,為族人的全局謀劃,他從未想過會有一天,自己的計劃被全盤否定,會有人對他大聲說:你的決定是錯的,都是你的幻想。

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是伊洩心。看見這個夥伴,陸羽越發失落,他不敢相信自己一直以來都是這麽一個天真的,沈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的理想者,他本來以為自己比經常犯傻的伊洩心強一些。當然,這並不是對伊洩心的鄙視,而是陸羽希望對後者的某種保護。

伊洩心並不知道陸羽心中的想法到底是什麽,但是多年的配合讓伊洩心能準確捕捉陸羽的情感變化,他對工垂人道:“繼續進行你們今晚的祭祀吧,今天打擾了,我們會盡快想出幫助神樹的方法,在這之前,希望你們配合。”

工垂人默不作聲的點頭,那個之前在路上和他們相遇的那個工垂人逾眾而出,道:“剛才在路上,我想試探你們的決心,看你們敢不敢來這裏,如果得罪,不要放在心上。”

伊洩心回想路上的情景,心有餘悸,荒原的黑讓他感覺很不好,但是他還是寬宏大量地表示,他們絕不會記在心上。

等到工垂人紛紛回歸祭祀,伊洩心悄悄拉著陸羽走到一旁,問:“你在想什麽?”

“這些,你還是不知道比較好。”陸羽難得露出沮喪的表情,看上去就像是個射箭比賽輸掉的大男孩。伊洩心笑笑:“不敢說出來的,一定是丟臉的,別人或許有秘密,但你只有突如其來的情緒。”

“哦?為什麽?”

伊洩心拍拍陸羽的肩膀:“你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嗎?你和陸康在水中,就像是大魚,你們從水裏出來,我看見你們的眼睛,當時我就在想:這是好幹凈的眼睛。我還以為你們都是不問世事的人,但誰知道你居然是周的大巫師。那時候,我就更加佩服你了,一個族人的神職,眼睛居然那麽明亮。”

“這能解釋我的心情嗎?”陸羽這麽問,但是並沒有不耐煩,他的心緒逐漸被伊洩心的娓娓訴說安撫了。

伊洩心:“當然,從你的眼睛中,我就知道你的心思是安靜的,不會隱藏什麽的人,不會讓任何東西在心中腐爛。如果你不高興,當然不是因為秘密,而只可能是因為什麽突如其來的情緒——我說的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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